几天前下夜班跟老妈视频时老妈问了句：“今天腊八，喝腊八粥了吗?”我这才意识到，原来已经是腊月初八了，依老家的习惯是要喝腊八粥的。我的家乡的腊八粥又与别地不同，它不叫腊八粥，叫腊八饭，那是咸的。清晨一早将白菜豆腐丁炒了，倒入提前泡发的豆子、粉条，添水煮开，然后放入浸泡过的大米，开始熬煮，直至粘稠，加盐等调味，咸鲜喷香的腊八饭便做好了。那是儿时的一道美味，它充分满足了我妈说我的“吃不全，长不圆”的特质。而那咸鲜喷香的味道，伴随着老妈爽朗的笑语声，如同那灶台前、白茫茫的炊烟中忙碌的身影，一年一年的，逐渐模糊在记忆中……

　　自毕业以后定居北京，结婚生子，照顾生病的婆婆，后又碰上疫情，不知不觉，竟有六年曾未回家过年了。早几年总觉得不回家过年也没事，再怎么一年中也总有将父母接到自己身边相互照看的日子。然而，在听到老妈一次次安静下来时候的叹息声时，在听到三姨跟老妈视频问我啥时候回去时，在看到老爸每每“接到”我们给他们买票回家的安排后兴高采烈地准备回去的衣物时，甚而，在突然收到一些长辈突然去世的消息时……我才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，所谓故土情结，不单是对父母在身边的期盼，还有对乡亲的挂牵、对乡味的怀念、对乡土的眷恋……而一年中，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，大家才都能有闲暇一起吃吃饭、聊聊天。

　　我的家乡是河南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，每至过年，平日里平静的村庄田野便如被油锅煎炒的花生米一般热闹起来。

　　自小年开始，大家便开始了忙忙碌碌的日子，办年货、炖猪肉、炸麻叶丸子、蒸馒头、包包子、大扫除……大人们的乐趣是相约逛集市，探讨哪里买什么划算，或者在家里煎炒烹炸，极尽十八般厨艺;小孩子的乐趣是没有大人追着问考试成绩，有时还被大人轰出家门，跟小伙伴们一边玩儿去，或而悄悄靠近妈妈的灶台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吃掉一块炸鱼、一块卤猪头肉、一只小包子等等，然后在妈妈的笑骂声中迅速溜走……到了新年，鞭炮声四起，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。入夜以后更甚，四周时不时的便冲起数道烟花，或如蛇舞银龙，或似孔雀开屏，或比百花齐放，姹紫嫣红，令人目不暇接。人们或者扶老携幼，走亲访友，宴饮笑乐;或而呼朋唤友，围坐一桌，推杯换盏，闲话家常;或者趁天气晴好，阳光明媚，在院中架起桌子，共搓麻将;或者结伴出行，东市庙会，西村戏台，南城锣鼓，北巷趣玩;似乎每日都有不同的节目，用来犒劳这一年的辛苦劳作。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，没有wifi，也没有人守着电视来回换台，就算没有十分富足的物质生活，但是幸福和快乐总是唾手可得。

　　然而爸爸妈妈、姐姐和我却并不十分喜欢这样的热闹的，过年的闲暇时光，我们更喜欢在悠游逸趣中度过。

　　我家门前是一大片麦田，尽管过了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，尽管看起来灰头土脸的，小麦苗们仍旧偷偷地一点点地成长着，到了初春，已经近田埂一般高了，给这个光秃秃的冬日带来一片油绿。某一夜下过一场薄雪，大地万物如披了一条雪白的纱巾，影影绰绰，平添几分别样的风采。晨起东望，不是那么白，却实在是苍茫。河堤杨林不如平时那么清晰，太阳在云层间奋然发散魅力，却仍是被云层晕开了光辉，淡淡白白橘橘一片，以之为幕，枝枝条条都形态尽现，平日里细细柔柔，此时却多了几分刚强来，兀自和着冬日的色调，真是可爱。这日子里，我们喜欢每人就着一本书，围炉而坐，任时光安静地流淌。有时候，一家四口相携走过潮湿微泞的小径，一路东行。村东头的老杨树依然挺立，直冲蓝天，枝杈间的老巢，没有柔软的包裹，却历尽风霜雨雪，仍稳坐枝头，守候归鸟。至河畔堤岸，衰草连天，黄叶满地，人迹稀少。河水清凉，曲折东去，再过些时日，春江水暖，便可见成群的野鸭游玩嬉戏，或有些不知名的鸟儿，在河面起落翩然。羊肠古道，断壁老房，如今已经少见了。闲话旧事人心，花草奇闻。老爹是木工，老姐专修园艺设计，区区不才学的是中医，于是，嘿嘿，就着荒草胡地，各说纷纭，嘻哈扯皮，洋洋得意。又有元宵之夜，月明千里，父亲会骑着电动车，不顾严寒，载我二十里，只为看尽河阳县最繁华的烟花。这每一情一景，记之在册，字字句句斟酌间，才发觉恋乡情结，点点皆在其中。少年时总想要仗剑天涯，不论落脚何处，都觉得风一起，我便想随之而去。那时作近乡游子，潜意识里知道，即使长久不回去，家就在不远的地方，再有什么放浪形骸的思想，都是年少轻狂;如今远在千里之外，每回一次，总有顾虑重重，千难万阻，或是天不随人。“乡心新岁切，天畔独潸然。……已似长沙傅，从今又几年?”是啊，从今又几年?

　　过年于我家而言，另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看望老人。老爸兄弟四人，姐妹二人，而今只余在四川的三伯父，在北京的二姑，以及在河南老家的老爸，兄妹三人天南海北，老爸而今已年近古稀，其余父辈年龄相近者也只三四;而祖父辈，仅余三爷爷一人了。三爷爷现已90余岁高龄，老爸总说：“有时间就去看看他老人家，这真是见一次就少一次了。”其实他们兄妹三人又何尝不是如此。

　　三爷爷儿时受我爷爷教导颇多，老爸年幼失怙，三爷爷对老爸兄弟几个别有慈爱之心，老爸亦对他老人家心怀孺慕之情。三爷爷青年弃家从军，后又投身祖国建设，家国情怀已是他生命中重中之重的东西。每次拜见他老人家，总能聆听到他的谆谆教诲，字字如钟，震耳发聩。从美国对中国的军事政策到中国的国内情形，从大国历史到小家兴落，每一字句或气势磅礴，或神情哀恸，末了，像是抽走一身气力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。他总是叹道：“我就讲这么多，你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罢，你来一次，爷爷给你讲一些，爷爷希望你不要就只看得见自己的专业，眼界那么狭窄……”每次看着爷爷全然疲惫的神色，内心五味陈杂，有些沉睡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。他少年离家投奔革命，两次被太爷爷找回家，两次偷偷离家，为了革命，牺牲了一女，妻女离开他，父母双亡不在身侧，心中有悔却仍义无反顾，两年抗战，三年解放战争，经历过42年的灾荒，目睹自家家业的没落，见过满地的饿殍，漫天的蝗灾，经历过文革十年，见证过新中国历史上的几次起落，家国天下，是他一生最重的四个字，便是到了耄耋之年，仍为这四个字殚精竭虑，日不得安，夜不能寐。我知道家里其他人谓其多事，每每谈起，总是笑得无可奈何：“老头儿真是，管那么多干嘛，自己顾好自己就成了嘛……”其实有些时候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，他思虑太多，心中郁郁不得舒，于其健康实在是百害无一利。可是渐渐的我明白了，不是他看不透，而是他放不下。“知我者谓我心忧，不知我知谓我何求”、“杜鹃再拜忧天泪，精卫无穷填海心”，大约就是他的而真实写照吧。而吾等小辈，是否亦应当常常自省其身，浑浑噩噩不知所谓者几何?庸庸碌碌日月蹉跎者几何?尸位素餐蝇营狗苟者几何?独善其身唯利是图者又几何?终其一生，我们是否能学得爷爷的万分之一，拥有一颗“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心?

　　春节，对于小孩子来说，是“稚童新衣相夸耀，旧去新来气象清”的快乐;对于中年人来说，是“预向风君签锦约，明朝花翠碧栏杆”的期盼;对于父姐来说，是“闻得上方钟鼓动，又添一日在浮生”的闲适;对于爷爷来说，是“只有精忠能报国，更无乐土可为家”的牵挂;对于而今的我来说，是“故乡今夜思千里，霜鬓明朝又一年”的思念。今年的春节又将来临，而新冠疫情仍在星星点点地影响着各方百姓，身为医务人员，我和爱人仍在医疗岗位上坚守着，不能归乡;然而尽心守护一方水土，也算是像爷爷一样，尽一份报国之心了吧!